Bruder

遥望孟津河,杨柳郁婆娑。

【姬野中心】坏牙

*写完才想起唐兀关该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,就当平行宇宙的野鸡叭

广袖宽袍的宫女成两列鱼贯而入,似一条脂粉的河流,头两个提着鎏金白纸扎的灯笼,烛火冷冷地跳跃,在四周投下巨大的阴影,后面依次捧着梨木盆,绢布,棉帕,里衣,还有对极精巧的方盒。没一个人作声,缎子鞋踩在柔软的兽皮地毯上,亦无半点足音,好像连生魂也静默了,只听见外面鼓楼的钟敲到了最后一响,在遥远的高天中久久地盘旋。

姬野坐在榻上,两个宫女在他前面俯身跪下,替他除去鞋袜,轻轻托着脚浸入梨木盆中,另有两侧的为他涂上牙粉,用马鬃制的骨刷刷拭,又仔细褪下他的衣衫,换上歇息的袍子,她们晓得这位喜怒难料的君王近来生了顽固的隐疾,因而动作也愈发轻柔起来。

在姬野刚刚入主这座宽阔的大殿时,这群鬼魅一样的女人把他吓个半死,他小半辈子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物——白得像雪,单薄如纸糊,且几乎没一点活人的声响,他从没听过她们打嗝放屁的声音,只有在靠得极近时,才能捕捉到一点呼吸的气息,算她们勉强活着的证明。

现在这只无声的队伍已完成最后一个步骤,用绢布替姬野细细拭去水渍后,她们站起来,垂手侍立在一侧,好像一组屏风上的女子画像。

“下去吧。”姬野摆手,他脸的一边可笑地肿胀着,说话也含糊不清。

一颗坏牙。说不上是多久变成这样,但某一天起,他的脸就像猪尿泡般鼓胀起来。他用舌头去顶弄它,又张大嘴巴,勉力从黄铜镜子里窥探,甚至将指甲嵌入那缝中,试图找到一丝缘由。

太医院也为它想了很多法子,有用皂角和青盐烘焙的细末涂抹,有滴灌秘药,有外用的内服的粉的膏的水的——均徒劳无功。它可恨地生长着,且冥顽不化,时常于深夜扯动他面部的神经。

他提出拔掉它的建议,一位大无畏的臣子宛如天崩地裂般跳出来,拼死阻止他的打算,按他的说法,这颗牙不止属于姬野一人,更是他早死的老爹的精血,有极大的象征意义,如果动摇了它,无异动摇了大燮朝的根基。

“那我也不是我自己的了?”姬野捂着腮帮子,含混地问他。

这位臣子审慎地回答,“陛下有时是,有时不是。”

燮王点点头,把他关进牢里,但更多的人前仆后继,于是拔牙的事只好搁置了,他总不能对着空荡荡的大殿上朝。不过他相信自己看透了一个可恶的事实,就是这颗牙一点儿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这群京城的世袭猴子要给自己立下规矩,就好像衙门的杀威棍一般。每思及这个念头,他便咬牙切齿,也痛得更加钻心。

所以直至今天,他仍然不得不顶着半边红肿的脸颊,端坐在上方,俯瞰他的朝臣。大部分奏章是叫人头昏脑涨的琐事,他尝试着把每顶乌纱化作黑色的小点,在脑中用点阵创作图案,这还是从没人实践过的艺术。正逐渐得趣时,项空月站了出来,清清嗓子,唤回皇帝的神智,青阳部大君吕归尘五日后预备自天拓海峡乘长船归国,他提醒道。

吕归尘...燮王咀嚼着这个名字,悄悄舔舐那颗坏牙,肿胀而疼痛,却又有隐约的快意,一股酸味在他口腔中弥漫。后世的记载中,大燮二年是个丰饶富足的年份,雨水充沛,硕果压满枝头,许多母马诞下双子,亦有人报告称在御林发现白鹿的踪迹。青阳大君在这年三月启程离开东陆,此刻正值杨花飞舞,九州山野如大雪纷纷。

在出行上,燮王向来是雷霆手段。到正午时,轮宫与仪仗便已调度妥当,那是辆双层的马车,红木制成,又以黄铜包裹四角,需十六匹马同时拉行,黑甲武士立在车前,两两成对,绵延百米,高举的旗帜在空中猎猎作响,后面随行着同样黑甲红缨,手持刀柄的皇宫亲卫,再是辎重的木车和宫人,专职的训犬人驱策着皇帝的灵缇,最后则是各类官员的车架和随从,一声悠长的号令下,这只钢铁的河流浩浩荡荡地涌出宫门。

只有项空月是个例外,他同姬野坐在那巨大的轮宫中。项空月是个来历不明的谋士,有一半的人相信他是奇才,另一半则怀疑他是神棍,但不论奇才还是神棍,他们都一致同意他该是个淫贼,因为他实在太俊朗,一个人如果不是淫贼,根本不必长成这个样子。

当项空月上街时,天启尚知廉耻的女孩都该赶紧低下脑袋,免得被看见面容,于是各类发饰迅速地兴起,燕子式,盘蛇式,螺峰式,她们用桐油涂抹头发,使它油亮光滑,又用蜂蜡黏合固定,这股古怪的味道招来蚊虫,就像云翳般围绕在那高耸的发山上。很长一段时间,天启的街道都为蚊虫所袭扰。

还有人相信项空月是姬野的入幕之宾,当然,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只在最私下时讨论,更多是官员有这样的困惑,他们都多少在值夜时听闻,项空月在夜里被传召入宫。

姬野确实常召他入宫,但原因只有他一人知晓——项空月已是半个疯子。之所以这么说,是因为他在晚上疯疯癫癫,胡言乱语,白天又恢复如初。他每每犯癔症时,或全身僵直,前后摇摆,如湍流中的浮木,又或嘶哑怪叫,模仿兽类的动作,但更多时是面向角落喃喃自语,“天象.....双月....谷玄....”他瞪大眼,头发散乱,“行....行....群星归位....谷玄....正中.....行....行....快跑吧!快跑!行....”

姬野原不相信暗卫的密报,待几次亲眼所见后,才接受了这个事实,再召他入宫时,姬野往往赐给他安眠的药剂,教他一夜沉睡。而无论安睡与否,到第二天早上,项空月都将夜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。这几乎令姬野嫉妒,一个人能忘记夜晚独处时的思绪,无疑是上苍最慷慨的馈赠。

不过,项空月的疯还有个更重大的隐患,就是它彻底把姬野搞糊涂了。自从这个野心勃勃的男子夺位以来,日子于他就像水面上漂荡的浮梦,很难分辨今日与昨日,虚幻与现实的区别,它们如云影般延长,交融,波动,编织。于是现在他每天都被迫思索着这几个问题:

我究竟有没有给项空月下把人变傻的药?

息辕是在和我吵架吗?

有个顶漂亮的叫羽然的小妮子跑去了哪里?

但他始终没有得到答案。当被思绪缠绕得夜不能寐时,他便把项空月摇醒,两人枯坐于红烛明灭的光影间,一个喋喋不休,另一个则眉头紧锁,在颠三倒四的谵语,和野猫啼哭似的叫春间努力寻找着灵感。

“陛下,陛下?”他听见有人轻声呼唤,朦朦胧胧地,见项空月坐在他对面,指间把玩着青玉棋子,那只手比玉更白而冷,雪原似的,血管枯枝般凸棱。他这几年人也愈瘦,整个陷在猩红的毛毡里,有那么片刻,倒真像要羽化登仙了。

“到哪儿了?”姬野问他,他的宠臣掀开帘子,望了眼正空中的太阳,估摸着里程,“快出了京畿了。”他说。

“才到这儿?”姬野大惊,也掀开帘子向外张望,见京畿平原农田千里,背后角楼镶着日光的飞檐亦隐约可见。这位皇帝气急败坏,双目圆张,头发如雄狮的鬃毛般根根竖起, “停下!”他朝亲卫长大吼,整只蜿蜒的车队在雄浑的号角声中缓慢地驻足。

接下来的经历混乱不堪,在一位叫陈贽的礼部官员写给友人的信中,他称燮羽烈王“呼喝不绝,声振如雷。”实际上,在姬野跳下马车后,他跨上自己的爱马,来回疾纵,喝令间用鞭子抽打官员马车的顶盖,如驱赶猪猡般把他们赶下来,迫使他们骑到马上,而当看到年老体虚或肥胖的官员气喘吁吁的窘态时,他便毫不掩饰地放声大笑。待这只仓促的队伍歪歪扭扭成型后,他轻夹马肚,那骏骑如飞箭般冲出去,重甲的亲卫紧随其后,马蹄翻飞间扬起弥漫的黄沙。爬上马的官员掌着辔头,费力鞭策,在晃动中惊疑地互相张望,他们从未见这位皇帝如此开怀的情态。

那天下马时,半数的官员都几乎无法走路,他们的腿弓背般弯曲外张,只得僵直地跳跃着挪动,这或许更加取悦了姬野,在晚宴上他酩酊大醉,击箸高歌来自下唐的俚曲。曲终人散时,项空月扶着他,走在稀朗的星空下,雾气如轻纱般笼罩着他们。

项空月留侍在姬野的营帐内,此举无疑助长了某种大逆不道的传闻。有史书记载,称当晚燮王曾坐在帐外,面色酡红,破口大骂多时,而项空月数抚其背,撑着他向帐中走去,这又是项空月未疯的一个佐证,但更多书信与史料都可证明,当夜曾下一场大雨,导致第二日车架泥泞难行,令这个故事不禁有些可疑。所能知道的是,自那次出行后,燮王同他的宠臣便日渐疏远了。

第二日,天气闷热,蚊虫繁多,泥水四溅,但燮王并没有丝毫怜悯,他再次迫使这群两股战战的世族们爬上马背,今日他只是沉默地一味奔腾。近黄昏时,他们在离海峡最近的城镇处落脚,灿烂的霞光层叠地铺陈满西方的天际,最中心是深沉的靛紫,后来又渐渐化作赭红,橙黄,玫瑰粉与淡金。营帐前纷纷燃起火把,四周黑黢黢的树林摇曳,犹如活物。

驿站官员孙同紧张地搓着手,站在必由之路上,翘首等待着皇帝仪仗的到来。想着皇帝仪仗的盛况,他一时激动,一时又万分惶恐,直到脖颈发酸了,才见那地平线上遥遥出现孤零零的一骑。

燮王没有携带任何亲随,身着戎装,单骑前往了驿站。

“大君这几日都做些什么?”皇帝问他。孙同提着长袍,小跑跟在他的马旁,他五十出头,迟迟不得升迁,愈发心宽体胖起来,跑几步则满面流油,头顶锃亮如剥壳的鸡蛋,说话也上气不接下气。

“大君,大君每日清早便出去,”他勉力平复着呼吸,小心又殷切道,“有时打猎,有时在镇子里闲逛,傍晚回来,也不多话,只叫人把菜端进房里。”

“那他现在回来没有?”两人已行至驿站门口,话音还未落下,一时收了声。他们能看见里头隐隐绰绰有个着毛皮大衣的身影,正向楼上走去,后面跟着两三个人,发上缀着铜铃,穿毛毡背心,同样是北陆人的打扮。

这个笨拙的官员站在马屁股后面,垂头擦汗,不敢抬眼冒犯天颜,否则他或许能捕捉到这位戎马皇帝面对旧日密友的神情,姬野嘴唇紧抿,下颌坚硬,眼神粗鲁而令人敬畏,直直射向那道背影。他们在那儿默不作声地站了好一会儿,看那皮靴踏在嘎吱作响的木板上,黑色羊毛裤随动作时隐时现,走到尽头,转过个弯,露出腰胯间半个铸铜的刀把,一晃一晃地,在顶吊灯笼的暖光下泛着柔和的深黄光泽,自那栏杆间透出来。那柔光愈行愈远,随声关门的响,便彻底不见了。

一切湮没黑暗后,他们仍沉默地伫立着。

忽而地,姬野调转马头,驱使它漫步似地,沿泥径小跑起来,这位驿丞左右为难着,最后跟在燮王身后叩拜,姬野的斗篷在风中抖动,到底没有回头。

三日后的清晨,他们在海峡上再次见到彼此,燮王背后是掣旗的仪仗与百官,青阳大公身后只跟着寥寥几个北陆人,均把手按在皮革包裹的刀柄上。姬野打量着吕归尘,当他想起这个名字时,伴随的常是个秀气如女孩,沉默地坐在金帐里的少年,现在则和自己差不多高了,同个子铆劲儿长的还有浑身的腱子肉,虽不至虎背熊腰,但再要举到肩头,教他看那热热闹闹的大戏,却是万万不可能,他几乎有一点糊涂,说不清是谁坐在他肩头,为台上的故事激动得满脸通红。

或许是一刻,或许是漫长的永恒,蛮族人登上羽人的长船,扬起雪白的风帆,轻盈地飘向对岸,燮王及众人目送他们的远去,那海峡是如此的宽广,纵使极目远眺,也只捕捉到他们消失处的茫茫云烟。

往回走的路上,燮王被树根绊住脚,狠狠摔在地上,他身后的群臣一片惊呼,手足无措地站着,却没人上前,待皇帝自个儿爬起来时,只见他右手捂着嘴,血自下巴流作一线,另一只手摊着,掌心里赫然摆着颗米粒似的白牙。

回宫后,太医将磨好的象牙粘进那豁口,又跪着捧上铜镜,燮王却一把把他挥开。他怒气冲冲地闯进寝宫,项空月盘腿坐在那儿,披着单薄的里衣,正对着墙喃喃自语。

“够了!”姬野把他整个掰过来,“够了!”他气喘如牛,咆哮道,“我想清楚了,我没给你下过药!我没给你下过药!”项空月只仰头怔怔望着他,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,姬野气得浑身发抖,他四下摸索,抓起虎牙枪,将那漆黑如墨的枪尖直直对着项空月的眉心,“别装了!”他狮子般怒吼,项空月咯咯地笑起来,他抓着那枪尖,头一点一点地,几乎笑出眼泪。

姬野把他与虎牙枪一同丢在地上,拂袖而去,在他背后,项空月赤脚站在冰凉的石地砖上,抱着枪,仍兀自地大笑。木棱窗外,鼓楼的钟敲到最后一响,那余音在高天久久地盘旋着,偶尔地,传来野猫啼哭似的叫春。

姬野卧在榻上,他在夜里思索的,朝臣没人知晓,又或许白天的项空月知道。大燮二年,那颗困扰燮羽烈王已久的坏牙,那深夜的疼痛,终于都烟消云散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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