Bruder

遥望孟津河,杨柳郁婆娑。

【若钟】已过去的

 今天清晨在落雨。海风裹挟的阵雨,只飘荡在这个渔村,但向北的山和平原很晴朗。摩拉克斯说,他要给这烂泥塘取个名字。他问我,是和玉有关比较好,还是和海有关。我说,可以考虑泥巴,鱼腥,粪坑,茅草。

 

摩拉克斯被我逗笑了,他在海风里,湿润的黑发飞起来几许。我知道他没有考虑我的话,他的思维是一条平直的河流,顺自己难以违逆的河道行进。那他为什么问我?

 

我舔他的嘴唇。摩拉克斯把嘴抿住,我加倍用力,使上牙咬,他于是张开嘴,我的舌就像鱼一样溜进去。我吻他,吸他嘴里的空气,舔他的上颌。在一类这日我还未读过的三俗故事里,它称如此行径的吻“努力而悲惨”,但我只感到欲望的满足,像饱满的蒲公英轻盈地充斥你的心。至于摩拉克斯,当我翻阅那些书页时,我想——诶,它会怎么形容他?或许是温驯,但我觉得——漫不经心。

 

我们第一次吻要往回数八十年?还是一百年?说不上是谁想吻谁。我们沿渔村北面的山向上攀,爬过嶙峋的石头,一条倾泻的白练,山势逐渐放缓,林木开始稀疏。草甸上是溪流和成片的芦苇,溪水旁是柳木,银杏,梧桐,梧桐的树荫很密,柳树的枝条很轻。我们赤脚涉过芦苇荡,丝毫不忧心它划破我们的皮肤。有只鸟从河滩上惊飞,在它振翅的时刻,摩拉克斯吻我。

 

这是没有声音没有气味亦没有力度的吻。我尝见他不带腥味的涎液,摩拉克斯吻一会儿,停下来,好像在思考,我抓住他肩,推他倒在芦苇丛中,跪立在他身上,更激烈地回复。我总反复回忆起这天,那时我承认——我的兽性比他多些,我的本能总在作祟,想吞掉他。但我还没发现可怜的真相——我的人性似乎也比他多些。

 

我们交gou的历史比吻又要久远得多。我们没有“道德”——这是摩拉克斯琢磨出的词,他认为道德代指一种对集体生活做出的妥协,并主动承担的约束。我们没有约束,我们太强大,也不向谁妥协。我们做一切有趣快乐的事。最初,我们和那些美丽愚钝的生物交gou,山谷的豹猫,草原的奔马,森林的白鹿,雪山的飞鹰,颇有趣味地模仿,它们猜不透我们的身份呵,只是渴望传承更完美的后代而催促着交gou的进行。再后来是男人和女人——这群被摩拉克斯选中的幸运儿,他们很快体察我们与他们间的不同。如果我们和其gou和,这不只是交pei,而是赐福,他们每户人都渴望女儿得到王牧的播种。

 

但我们不能孕育,也不能播种,我们两者都试过。这是谁规定的?当更卑贱的生命在绵绵不息地生,我们却只能缓慢走向看不见尽头的死。

 

自然地,我和摩拉克斯也做这种事。有时我想,他和其他长生种这么做吗?比如归终,比如削月,比如留云。但我从没有,我意识到,这是我自己决定的约束,那这是否代表我无师自通地领会了道德?和其他生物作乐时,我是龙王和若陀;但和摩拉克斯——我可以是男人,女人,飞鸟,奔马,野狼甚至驯养的狗。我愿意和他在一起时一同成为更卑贱的生命。我要为他狩猎,为他取暖,让他孕育,或者替他孕育。我们要在极有限的光阴里寻找最大的快乐。不过最后我一样也没有当成。

 

我始终不确定摩拉克斯知不知道我吻他时的心思。我想独占他,想他爱和我的快乐而不是吻与交媾的快乐。但如果他不明白,错该在他而不是我。因为是他唤醒我,是他邀请我陪他玩这个扮演人类的游戏。归终曾故作惊讶说,若陀,你就不怎么爱他们。我点头,我的确不够爱人类。于是我更有一点恨摩拉克斯,是他爱他们,是他要学作一个人,为什么却半途而废?我恨他时,我兽的一面就占上风,想把他拆吞入腹;我吻他时,我人的一面就占上风,想为他遮风避雨。但不论恨他还是吻他,我都想占有他,于是我像纤绳般在坚硬的恨与轻柔的吻间摇摆不定。

 

摩拉克斯把甘雨捡回来,我将她举起,朝她呵一口气,她便呜呜地哭。摩拉克斯接过她,让她贴着他的胸膛。我问,这是一只麒麟,还是你要养的小狗?摩拉克斯说,她的母亲是麒麟,父亲是人类。我拍掌笑,你还没学会恋爱和结婚,就要学当父亲了。

 

我们把甘雨留下来。她果真像一只小狗,每天跟在摩拉克斯衣摆后乱窜,我把她抱起来,她就怯生生地缩住脖子,将哭未哭。摩拉克斯安慰她,你不要怕若陀哇,我不是教过你吗?于是她揽住我的脖子,在我面颊上留下个湿漉漉的吻。我听闻有些难过,你是怎么教她的?你看待我的吻是否像看待她的吻?当她抬眼小心觑我脸色,我就故意板住脸。她更慌张,在我脸上留下一片又一片水渍,最后她失意地看着摩拉克斯。我注意她的神色,她委屈里含着愧疚,好像为没能达到摩拉克斯的期待而抱歉,我骤生出古怪的同病相怜的情绪。我吻吻她光洁的额头、面颊,鼻尖,像阵轻柔的雨般把她之前的吻都还回去。小狗,我说,以后要这样吻别人。我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,她一开始很害怕,旋即便高兴起来。

 

每天早上,我为她梳头,后来我厌烦了,我把梳子塞进她的手里,命令道:自己梳。她跳起来揽着我的脖子,我不得不兜住她,她在我面上留下好多轻轻的,太阳雨般倏忽消散的吻。我叹口气,抱着她坐下来,让她坐在我的膝盖上,用梳子小心刮过她的长发。

 

摩拉克斯走过去,我喊他:摩拉克斯,来给你的小狗梳毛。甘雨转过头咬我,我不是小狗!她叫。我捂着脸瞪她,你还说你不是!摩拉克斯轻声笑了下,装作没听见地溜走。我爱他这样偷懒,让我觉得温情。

 

后来甘雨和我更亲密些。一开始她是只小狗,但不经意间有天突然已是个小女孩,她还像我教她那样吻我,我告诫她:“不许这么吻其他人。”她反问,摩拉克斯也不行吗?我坏笑着挠她胳肢窝,“你要敢吻就去吧!”甘雨喘着气笑着抓我的手,我知道她不会去,她敬爱摩拉克斯得多。

 

我从而霸占摩拉克斯的吻。我换着花样吻他,有时在清晨,有时在黄昏;春天的池塘边,他唇瓣上栖着一丝柳絮,我替他吻去;冬天的山林,他睫毛上停着一片雪花,我替他吻去;他洗脸时,我从旁边吻他沾着水珠的脸;晚上我们玩快乐的动物游戏,攀上高峰的那刻他的嘴总爱张开,我又深深吻他。

 

我用鼻尖轻轻摩挲他的脖子,问,你为什么吻我?摩拉克斯把手臂搭在我背上,说:因为你是若陀。我鼻腔很受鼓舞地喷出阵气,继续追问:我是若陀又怎么样?他就不答话,我找他的眼睛,他的眼睛像剔透冰壳下凝住的两簇焰光,这双眼睛在问:这是什么意思?因为你是若陀啊。我于是粗鲁地吻它,让它闭上。

 

有一天甘雨踮起脚尖吻我,留云看见了,她大惊小怪:“若陀,你这是干什么?”甘雨手还搭在我的肩上,闻言松开些,我们一大一小都转头看她。她看到留云,很高兴,也凑过去吻吻她的面颊。留云把归终叫来,她们俩如临大敌。她们好像真把自己当女人,甘雨当人类女孩儿了!归终蹲下去哄骗地牵住她的手:“甘雨,若陀都怎么教你的呀?”甘雨和她不熟,就转过来再柔柔亲我一口。归终尖叫,你和摩拉克斯都把她养得不像母麒麟了!我不高兴,母麒麟是什么样?

 

我告诉摩拉克斯,我将来可受不了甘雨和一个人类小子在一块儿。摩拉克斯似惊似幻转过来看我,说,若陀,她长大还得——五六百年吧。不过他也赞同我的想法,我们决心培养她爱别的玩意儿的兴趣,为她弄来一只小狗。摩拉克斯问魈,你要不要一只小狗?魈板直腰杆,不要!

 

甘雨自此和她的狗崽子形影不离。她问我,小狗能活多久呀?我说,整十年吧。她大惊失色,才这么点时间!便每天日落时在莎纸上画一条杠,颇忧伤道,又过去一天了。抱起它仔细端详小狗发生了什么变化。我看她和小狗鼻尖贴着鼻尖,你养只小狗也好,我说,就知道我养你有多辛苦。

 

她画了三十道杠,到小狗足月时,把这点忧伤没心肺地全忘了,只晓得带它在烂泥路上的鱼摊间疯跑。那只狗崽起初像块黑漆漆的煤炭,后来皮毛越长越亮,越长越白,泛着银缎子似的光 。我问摩拉克斯,这哪里来的小狗?他压低声音说,什么小狗,我给她去抱的小狼崽。又跟我解释,不能让她真养只小土狗吧。——他对甘雨可真像个真正的父亲。

 

我于是察觉一种遗憾:在他的生命长河里,我认识他过早;在我的生命长河里,我又认识他太迟,导致我们什么都没做成,什么都有点像,什么都不太像。归终问,你和摩拉克斯是怎么厮混到一块儿的?我看她,很奇怪吗?她正呼出寒气吹半空的雪花,教它飘上飘下,你们适合一起过原始点儿的生活,她笑嘻嘻说,杀掉别的魔神再吃了它。

 

她又问,摩拉克斯是怎么和人类混在一块儿的?我反将她,你说呢?她隐秘地笑,不会是因为很仁慈很温柔吧。我猛地拍手,空旷山涧中炸雷似一响,吓她一跳,你真聪明,我大声说。

 

为什么同人混在一块儿?我问摩拉克斯。他领我站在山坡上,你看到什么?我听见顺地脉传来的脚步和开凿声,叹道,一群好小的蚂蚁。他露出不出意料的笑。再仔细看,若陀,他诱导,他们在干什么,在创造。你有没有创造过什么?孕育过什么?你刚从地底出来时,有只魔神找上门,我们分食了它。当时我没好告诉你,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做,因为这让我厌烦——你千万不要误会这是一种道德的谴责,只是我已经重复这种吞食太多次了。

 

有人教过你,或有人教过我吃掉彼此的同类么?没有,这是纯粹的天性作祟。当我回顾过去,我发现:唉,原来我只受着本能的操纵。为什么呢,我们不生产什么,更不繁衍什么,对于人必不可缺的创造,却从我们的生命中被有意无意地剥夺了。现在你再看他们,想象我们的伟力借由他们灵巧的手。

 

这是摩拉克斯对和人类一起生活的诠释,当时他这么说,我被他深深地打动。长生种中,譬如削月、理水等,他们原就是山间的灵兽,自然和人类亲近。而归终,我承认归终是个异类,她无私地爱人,尽管这爱充满悲观的怀疑主义:她不相信其他魔神对人的爱,甚至不相信自己的。

 

至于摩拉克斯,归终颇不信地问他的爱是否出于仁慈和温柔的天性——他爱他们,这毋庸置疑。他呵护他们,像慈爱的园丁观察苗圃般等待他们的成长。他赞美他们,他们为生存,为生活作出的一切创造。他听他们飘荡在田埂上的歌,观察其小小的水利设施。而另一面,我发现,他有种鲜为人知、潜藏内心的不屑,对庸常,对天性,对规矩。他既要做了不起的巨龙,又要享受人类生活创造的全部爱与美——我或许比他自己还更清楚他的傲慢!

 

摩拉克斯说,让我教你。我于是很幸福,我变矮,变小,长出不知疲倦的尾巴随摩拉克斯的指挥打转,我生出毛茸茸的披被,在鱼贩和烂泥间赤着爪穿梭。我又会很愤怒,我变高,变大,像山岳,像低沉的云翳,让世界和摩拉克斯都震颤。我想作两条昏沌的龙,只顾吃,只顾掠夺,只在云间相交从游。但如果我不曾是半个人我怎么会爱摩拉克斯?怎么会变小又变大?爱真的必要吗?我已经陷入爱里,我就没法回答这个问题。

 

摩拉克斯还坐在窗边,他瞧见我过来,对我招招手,说:我决定管这儿叫——他停下来,露出个捉弄的笑,和我卖关子。

 

我附和他,管这儿叫什么?

 

他说,叫璃月怎么样?

 

我夸张地说,天啊!除了和这个地方一点儿都不像!的确是个好名字。

 

他笑着站起来,道,你要多点耐心。往外走,我抵住他,他观察我的脸,扬起个了然的笑,亲亲我的唇,一猫腰,从我胳膊底下钻出去。

 

 

甘雨从门口经过,我喊,小狗和她的小狗,过来。她手里抓着把野花走进来,脏着脚,站我跟前,若陀,干什么呀?从留云和归终那儿回来,她就不再吻我了。我感到遭背叛的怨恚,在她故意作弄地让月牙把爪子搭我膝上,用湿漉漉,脏兮兮的鼻头蹭我的脸时,我将它推下去。

 

你怎么啦,她有些忧伤,轻轻问,想了想,犹豫地在我另一侧面颊落下个雨点似的吻。我原想说点什么——都被这个吻云烟般吹散了。

 

 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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